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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小滨,诗人,艺术家,评论家。耶鲁大学博士,现任中央研究院文哲所研究员,政治大学教授,《两岸诗》总编辑。著有诗集《穿越阳光地带》、《景色与情节》、《杨小滨诗X 3》(《女世界》、《多谈点主义》、《指南录·自修课》)、《到海巢去》、《洗澡课》等,论著《否定的美学》、《中国后现代》、《感性的形式》、《欲望与绝爽》、《无调性文化瞬间》等。近年在两岸各地及北美举办“涂抹与踪迹”、“后废墟主义”等艺术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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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小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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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迁徙的动词练习

文/杨小滨

【碰撞】

我跳出你的身体撞碎你。我幻觉的碎片有奇异的边缘和形状,为了映照你,模拟你,挑战你。我似乎从未是你过。

【摩擦】

既然不会错过,那就听一下我们之间的刺耳声音吧。声音热起来就发出火光。每一次愤怒,都离不开你的助燃。

【拥抱】

身体穿过身体,彷佛影子的互搏,而肉体从未触及。但终于,一种胖输给了另一种胖。贴紧的肤色,变得油腻腻,陌生极了。

【踩踏】

梦见过无数次,脚下的柔软,如细沙被巨浪卷动、拍打。假如你是我的脚步声,你会替我走到自己的岸上,躺下,有如已被蹂躏。

【沉陷】

我要将自己隐没在你的泥塘里。你很脏,这是我温暖的家。你是夜的罗网,没有一秒不令人窒息。既然已经下坠,就不必再呼吸。

【穿插】

你中有我,痛起来当然万箭穿心。你我是互相的刀子,切开身体的蛋糕,然后嵌入各自的齿缝。向深处,越慢越锋利。

【撕扯】

把你的心肺撕烂,我占领了你血肉模糊的躯体。这只是一次演习:对如何拔断自己的惨叫。所以,你我总是展示出彼此相连的毛糙边缘。

【叠加】

你加上我,是三个我。多出来的,让你慢慢享用吧。但你说来不及了,必须不断覆盖自己,每一瓣中间都裂变出更多,而你,真的喜欢被充满的感觉。

【漂移】

渐渐地,我长到你身上了。我将植根于你全身的田野吗?或者,我的根会继续漂移,直到生长本身变成了漂移中锈蚀的锚?

【绞合】

勒得太紧,我们终于死了。不,当然不是真的,我只是把舌头吐成绞索,套在我们的脖子上。我们虚拟了死,正如世界虚拟了生。

颠覆、解构与「荒诞」思索

文/雪砚

这首诗的最后一个句子:「我们虚拟了死,正如世界虚拟了生。」对整首诗而言,果然有画龙点睛之效,把所有阅读的彷惶及疑问瞬时厘清了。作者杨小滨的书写策略以颠覆现代主义时期的荒诞戏码为主轴,直接赋予一个「后存在主义」的思维,其语构正如身体迁徙的戏仿,在文字上做了许多超现实的描述、疏离正常轨则的布局与夸张的情境演绎。

本诗的题目「身体迁徙的动词练习」,强调身体的镜像有多个层次的推移,作者的叙述脉络自称为「动词练习」。「练习」,本身就是「戏仿」的舞台,每一次的「练习」都彷彿完成一次生存意志的抒解,当然也含括一个意识型态的爱与死的「复制」观念,让诗文本的旨意在「身体迁徙」中不停止的颤动罪与罚的延宕。身体的动作被存在转喻,既然名之为「练习」,所以「虚拟」成为一连串回还的结局。杨小滨的文本书写直抵后现代的边际,转换一个说法,当我们面对一种被存在所结构的生存方式与生活态度时,面对的其实就是荒诞世界的无情与绝望,一个「虚拟」的必须,理所当然的要成为生活的解构,中介了作者与主体间耐人寻味的存在解读与知识警觉。就像杨小滨在诗的末尾讲的:我们虚拟了死,正如世界虚拟了生。

「身体迁徙」的十个步骤,碰撞、摩擦、拥抱、踩踏、沉陷、穿插、撕扯、叠加、漂移、绞合,在每个「动词」底下的叙述语句,杨小滨刻意避开诗的形式,改用散文的句法入诗。全诗的形式,等于是十首「散文诗」的组合,联立在「动词练习」的标的之下,閳述十个令人惊异的生存境遇。如果放大阅读的视境,你可以把整个文本显示的对话场域,当作是一个荒诞的剧场,演绎现代社会主体与他者变形的亲密关系。《百度百科》对「荒诞戏剧」的解释是这样说的,「荒诞派戏剧是20世纪50─60年代在法国兴起和形成,而后流行于西方戏剧舞台的一种文艺思潮流派。它没有完整连贯的情节,没有戏剧冲突,舞台形像支离破碎,人物语言颠三倒四。它表现的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人与人的关系是无法沟通的。」对于上述简短的描述,可以略知「荒诞戏剧」主要的理解,在于人类荒诞的处境与内心的苦闷,但是,荒诞戏剧在意的是戏剧的纯粹,只为荒诞而演,让观者觉知荒诞背后人性悲欢的合理、真实,他们并不在乎避开荒诞、如何生存的哲理性思维。

解构一首诗的形式,让诗的张力扩张如「身体迁徙的动词练习」,选择文本内构的互文性,任意重组又任意延宕,在后现代的创作机制,普遍而言是讲求一种「抵中心」的意图。关于本诗的动机,扬弃对传统过大且过重的文字脉络,包括对诗的符号张弛、语境构联、书写品味等,杨小滨用一首诗填补了自己心中也许的疑虑或知识追求的偶然缺陷。「身体迁徙的动词练习」,不只是颠覆生存际遇的荒诞,其实还有意无意顚覆历史的荒诞。颠覆暗含抵销的企图,反对历史语境的旧业陈债;尤其拈出「边缘与中心」的多元命题,在本诗中多有见识。杨小滨在本诗的一开始「碰撞」中说:「我跳出你的身体撞碎你。我幻觉的碎片有奇异的边缘和形状,为了映照你,模拟你,挑战你。我似乎从未是你过。」这段文字的六个「你」字,指的是谁?爱人?家人?社会?国家?文化?历史?还是跟诗有关的纠缠不清的感情?或是洋洋洒洒的诗的历史?当然,把它当一首扭曲、梯突的情诗也可以。像极一本日记簿里的段落摘要,直白、简短的文字写着刻骨铭心的情感触动、无怨无悔与情爱边缘的勇敢剔励,更重要的是,他表达了一个曾经生死与共,而今痛彻心扉的觉醒,「我似乎从未是你过」。一种「你是中心我是边缘」的彻悟,这种澈悟是一九九○年以后引进台湾的「后殖民理论」文化反省的课题,似乎也撼动了文本驱谴的美学意图与语境顺逆乖违的悖论。

所谓「荒诞」,对文本的正向性而言,拥抱的是一种悖逆的姿态。为了扩大主体的自我意识及生存场域,用反向的书写策略反映向前进的意志及向后转的豁达;或偶然的作者别有用心显露的一记机智诙谐。我们看下面几个从本诗摘取的例子:

「我跳出你的身体撞碎你。」─碰撞

「每一次愤怒,都离不开你的助燃。」─摩擦

「既然已经下坠,就不必再呼吸。」─沉陷

「你我是互相的刀子,切开身体的蛋糕,然后嵌入各自的齿缝。」─穿插

「把你的心肺撕烂,我占领了你血肉模糊的躯体。」─撕扯

「你加上我,是三个我。多出来的,让你慢慢享用吧。」─叠加

「渐渐地,我长到你身上了。」─漂移

「勒得太紧,我们终于死了。」─绞合

「荒诞」的血缘一不小心就被提到「存在主义」,但事实上两者没有直接关系,只是在那一个巨大的时空里,没有一个可能的存在在荒诞氛围里可以是例外。空虚与绝望、悲伤与苦闷,围绕了那个大时代的生存主题,人们纪录的恒常是身边不断出现的荒谬。「荒诞」做为文字创作的媒材,与时俱进,从未稍歇,到了后现代,它成为一个反省的介质。我们直觉,「身体迁徙的动词练习」这样的一首诗,它其实开凿了一个美学上「荒诞」结束而「虚拟」开始的面貌,如何成就一个反躬自省而觉知清明的重要中介,对时代变迁的文化指涉或文本内构的僵弊突围,它的存在就是明证。大抵我们意识到,一个诗人面对庞大文化传统时的诗的勇气与书写语言文字时的机警诙谐。

透视杨小滨塑造的「迁徙荒诞」与「练习荒诞」,透视这首诗如此「荒诞」背后的这般「不荒诞」,「勒得太紧,我们终于死了。不,当然不是真的,我只是把舌头吐成绞索,套在我们的脖子上。我们虚拟了死,正如世界虚拟了生。」这是本诗的最后一段「绞合」里的文字。「舌头吐成绞索」,暗喻言论的世界、对话的场域。话语,是现代人类存在的根本。本质上,存在的主体性究竟由「现代主义」标准化、整体化与统一性过度到「后现代主义」符号语言的自足、畅快,符号语言因此主宰了这个世界,而符号语言也主宰了诗。

(维基百科指出:因为解构主义对于任何形式透过语言传达的思想都进行解构,令我们知道思想的不稳定性,知识的无常,对任何思想进行系统化、集体性的统一解说都是谬误的。/德里达首先提倡在文本的能指与所指之间建立非必然的联系,其目的在于突显能指与所指搭配的任意性和他们之间的差异性,使所指脱离即定能指的依附从而扰乱固化的结构思想。)我们凛然察觉,「后存在主义」本具的宽容、和睦与内化的严肃性,在对话与对话不断相生又不断相克的时候,它是符号语言不断复制语言符号的场域,而「身体迁徙的动词练习」在其中,你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你的诗以及你钦敬爱慕的诗人也在其中。

「我们虚拟了死,正如世界虚拟了生。」「荒诞」因「虚拟」而结束,证明所有的「荒诞」本来就不存在的,世界又「虚拟」了存在〈生〉,所以,存在也是不见影子的。这首诗致力于结构的趣味及解构的洒脱,意象从容处,可见作者过人的学养与丰富的识见;当然,结构与解构这两支尖兵,确然是这个世界判定历史分期必要的判准,杨小滨也在这首诗里无意间透露这个意向,书写这个时代是悲壮的;当现代主义已然走远,诗的可亲,在于它依然频频回来叩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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