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曾在其一首诗里对好朋友元稹、李绅夸耀说：“一篇长恨有风情，十首秦吟近正声”。

“秦吟”是指《秦中吟》十首，是他讽喻诗的代表作，而《长恨歌》是他感伤诗的代表作，可见《长恨歌》在白居易的心目中份量很重。

“一篇长恨有风情”，白居易颇为得意的“风情”指的是什么呢？

“风情”大致有以下几个意思：1、风采、神情；2、怀抱、志趣；3、风雅的情趣、韵味；4、男女相爱之情；5、色情；6、风土人情；7、女性的仪表举止。

《长恨歌》的风情应该指第2、3、4三个意项，总体说来，是说《长恨歌》讲了李隆基和杨玉怀之间“有情人难成眷属”的悲情故事、有作者白居易的情感寄托，而且这个故事讲得婉转动人、很有情韵，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长恨歌》风华绝代。

现在我们可以提出一个问题，《长恨歌》的风情或者说风华是怎样实现的呢？

据陈鸿《长恨歌传》的说法，《长恨歌》作于元和元年（公元806年）冬十二月，此时白居易在盩厔县尉任上，和好友王质夫、陈鸿同游仙游寺，谈起了李隆基和杨玉怀的事，后来王质夫请求白居易写一首诗来表现李隆基和杨玉怀的之间这种在历史上难得一见的悲情故事，之所以请白居易来写，是因为白居易是个多情善感之人，而且在诗歌创作方面是个“出世之才”。

元和元年冬十二月，太原白乐天自校书郎尉于盩厔，鸿与琅琊王质夫家于是邑，暇日相携游仙游寺，话及此事，相与感叹。质夫举酒于乐天前曰:”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润色之，则与时消没，不闻于世。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试为歌之。如何?”乐天因为《长恨歌》。

白居易果然没有辜负王质夫的期望，他选择了合适的讲故事的模式、合适的表现技巧和诗歌体裁形式，写成了《长恨歌》这首在中国文学史上少见的风华绝代的叙事诗佳作。

1 情节型叙事结构模式

中国古典叙事诗有三种基本结构模式，即记事型结构模式、感事型结构模式和情节型结构模式。

记事型结构模式注重事件过程的叙述，将作者的情感反应及价值评判隐藏于对事件不动声色的叙中，杜甫的《石壕吏》和白居易的《卖炭翁》便是记事型叙事结构模式的典范作品。

感事型叙事结构模式往往融抒情、议论于叙事之中，作品的主旨经常通过抒情、议论来表现，如曹操的《薤露行》《蒿里行》、蔡琰的《悲愤诗》及杜甫的《兵车行》等。

而情节型叙事模式以虚构性的情节为艺术结构的中心，以“情节”作为塑造人物形象、表达主题的主要手段。但这种“最具艺术意味”的形式在中唐元稹、白居易以前的文人叙事诗中并不多见。

《长恨歌》以唐玄宗李隆基与妃子杨玉环的悲欢离合为主线来组织情节，通过情节的演化来表现两人天地悬隔的绵绵“长恨”。

诗歌第一部分叙述两个人遇合的经过，为情节的开端。“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玄宗重色、求色，终于选中了“天生丽质”的杨玉环，杨玉环以其“回眸一笑”的千娇百媚赢得了玄宗的宠爱乃至专宠，两个人沉浸于相互愉悦的欢乐之中，以至于将江山和国家置之脑后。

第二部分情节陡转，“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羽衣霓裳曲”，叙述安史之乱的爆发和马嵬事变的发生。杨玉环成了政治悲剧的牺牲品，爱情悲剧也终于酿成。

第三部分是情节的发展，写杨玉环死后，玄宗的无限悲伤和彻骨相思。

第四部分诗人用浪漫主义笔法，虚构了方士对杨玉环上天入地的寻觅和蓬莱宫中杨玉环与玄宗使者会面的经过，为情节的高潮。

因为有前面四个段落对情节的完整叙述，因而最后的“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点睛之笔便显得水到渠成、深中肯綮。

《长恨歌》采用情节型叙事结构模式，其美学效果是显而易见的，不仅编织了一个首尾圆合的动人故事，而且强调了感情上昔日之乐与今日之恨的巨大反差，空间上人间与仙界的难以逾越，从而以巨大的张力强化了有情人难成眷属的浓重感伤。

2 情节叙述中的铺陈与细腻描写

情节型叙事诗中的情节叙述很重要，没有基本情节的叙述，就如同一个人的身体没有骨架。但仅有情节叙述还不够，必须在叙述中进行生动细腻的描写，必要时辅以铺陈的手法，从而使整首诗血肉丰满，并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演变。

《长恨歌》的第一部分在叙述两人遇合经过的同时极力铺陈杨玉环的美貌、娇媚及玄宗对她的宠爱。

写其美貌，既总说其“天生丽质难自弃”，又具体描写说“云鬓花颜金步摇”，乌发如云，美颜如花，头上插上步摇的首饰，真是美若天仙呀！

写其娇媚，既说“回眸一笑百媚生”，又说“侍儿扶起娇无力”。

写玄宗对她的宠爱，既说“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又说“春从春游夜专夜”、“三千宠爱在一身”、“玉楼宴罢醉和春”、“姊妹弟兄皆列土”、“尽日君王看不足”。

通过这些铺陈，极力表现两人沉湎声色的欢乐。

第一部分对动作、肖像的描写非常细腻，比如“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回眸一笑百媚生”、“云鬓花颜金步摇”等。如此尤物，怎能不令玄宗意醉神迷！

第二部分叙述简洁，但细腻地描绘了马嵬坡前杨玉环“花钿委地无人收”的惨状及玄宗“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的无奈和巨痛。

第三部分铺陈杨玉环死后玄宗的悲伤与相思，景物描写和环境气氛的渲染比较突出，具有浓郁的抒情性，分五个层次反复表现。

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索纡登剑阁。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

第一个层次通过赴蜀路上“黄埃散漫”、“风声萧索”、“云栈萦纡”、“旌旗无光”、“日色薄”等种种萧瑟景象来烘托玄宗突然失去爱妃的悲伤。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

第二个层次通过“蜀江水碧蜀山青”的美景来反衬玄宗见月伤心、闻铃断肠的哀情。

天旋地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

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

第三个层次通过细腻的动作描写来表现玄宗因哀伤而恍惚迷离的精神状态，说他“踌躇不能去”“尽沾衣”“信马归”，徘徊不定、泪湿衣衫、信马由缰，那是怎样的一种伤情啊！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西宫南苑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梨园子弟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

第四个层次写玄宗回到长安后睹物思人、伤心泪垂，其中“芙蓉如面柳如眉”最为细腻。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漏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第五个层次写玄宗长夜难眠，孤独伤感。环境气氛的渲染、动作描写、心理描写都极为细腻，“夕殿萤飞”时已开始陷入深深的思念，一夜“孤灯挑尽”难以入眠，初夜听“迟迟钟鼓”，曙天看“耿耿星河”，并且进入内心深处，体察入微地表现了其“翡翠衾寒谁与共”的孤独寂寞。

读完第三部分，不由让人掩卷感叹：哪里是沉湎声色、废弃政事的荒淫帝王，分明是一位多情君主！

第四部分主要铺陈太真仙子会见玄宗使者的经过，以“九华帐里魂梦惊”写她初闻传报的震惊，以“揽衣推枕起徘徊”写她的惶惑、激动，以“云鬓半偏”、“花冠不整”写她的急切，以“玉容寂寞泪阑干”写她的凄楚，以“风吹仙袂飘飘举”、“梨花一枝春带雨”写她的仙姿。

接着写她的深情倾诉：“一别音容两渺茫”的天地悬隔，“昭阳殿里恩爱绝”的悲伤感慨，“蓬莱宫中日月长”的孤独寂寞，“但令心似金钿坚”的坚贞情意。

临别之际，重寄誓言，尽管无缘聚首，依然深情绵邈：“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极尽铺陈及细腻描写之能事，哪里是恃宠娇纵的妃子，分明是一位美丽多情的仙子，使人不禁为她的遭遇洒一掬同情之泪！

3 歌行体的文本体式

“歌行”一词，用来作为诗体名称，自唐代始。

其在诗题上，多题为“歌”“行”“曲”“谣”“引”“哀”“词”等等；在音调上，具备宛转如歌的特色；在句式上，采用七言体或以七言为主的杂言体，因此一般把它归在七言古诗之中。

随着诗歌创作中七言歌行的大量运用，其体制发生了分化。

刘熙载《艺概·诗概》云：“七古可命为古、近二体：近体曰骈、曰谐、曰丽、曰绵；古体曰单、曰拗、曰瘦、曰劲。一尚风容，一尚筋骨。此齐梁、汉魏之分，即初、盛唐之所以别也。”

刘氏所说的古体是指盛唐的大多数歌行，取法汉魏古诗，以“单”、“拗”为特色，不刻意用对仗的句式，不刻意追求平仄的协调。岑参、李白的歌行多属此类。

其所说的近体是指以初唐歌行为代表的一类歌行，受齐梁诗歌影响较大，主要特色是“骈”、“谐”，即对句和律句的大量运用，同时语言较富丽，用韵方面四句、六句或八句一转韵，平韵、仄韵相间。

卢照邻的《长安古意》、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即为典型代表，白居易的《长恨歌》走的是这一路数，号称“长庆体”。

从形式上看，“长庆体”歌行与初唐歌行以及盛唐的少部分歌行大同小异，但正是这大同小异之处，形成了“长庆体”音韵浏亮、宛转如歌的特点。

第一，多用平、仄谐调的律句，偶句的运用大大减少，但极为精警。如“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第二，多用复叠、蝉联等句式，如“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芙蓉”、“柳”的重叠。“钿合金钗寄将去。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令心似金钿坚”，“钗”“合”“金”“钿”的复叠。“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东望都门信马归。归来池苑皆依旧”皆为蝉联句式，也叫顶针格。

据文献记载，有歌伎以会演唱白居易的《长恨歌》为莫大的荣耀。

结语

七言歌行自初唐繁盛以来，多用以抒情。自杜甫始，才较多地用以叙事，但诗中多抒情、议论成分。白居易的《长恨歌》实现了七言歌行之文本体式与情节型叙事结构模式及情节叙述中进行铺陈与细腻描写的表现手段的完美结合，是情节型叙事诗的范例，也是七言歌行体叙事诗的范例。

《长恨歌》之所以风华绝代，是诗人自身的才力、性情结出的硕果，同时也是中唐时期的时代感伤氛围以及中唐时期艺术上日臻成熟的传奇小说创作影响的结果，可以说是中唐社会孕育出来的，代表着中国古典叙事诗的新成就，应充分认识其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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